一
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四日,,下午,三點(diǎn)四十分,。
一條小船,,三個水手,載著一名客人,,經(jīng)過兩天的劃行,,從湖南桃源縣城而來,泊在一個叫興隆街的地方,。
天上正落著毛毛雨,,河面一片煙。遠(yuǎn)山近水,都籠罩在這灰色的雨霧里,,朦朦朧朧,。
船停了,真靜,,一切聲音皆冷得凝固了,。只有船底的水聲,輕輕地,、輕輕地嘆息,。
客人擺了擺有些麻木的脖子,伸了個懶腰,,推開船窗,遠(yuǎn)山的雪還未融化,,星星點(diǎn)點(diǎn)的泛著白,,山下村莊炊煙裊娜輕盈......
他下意識地打開相機(jī)匣子,想去上岸拍個照,,可雨越下越急,,便又坐了下來,搓了搓有些冰冷的臉,。
“老劉,。”他叫了一聲老舵手。
“哎,。”
“今天我請客,,叫七老或小伙計(jì)上岸,稱肉去,。”
“好咧!稱好多?”
“三斤夠了沒?你們?nèi)齻€人,,一人一斤。”
“夠了,,夠了,,謝謝先生。”
一位五十多歲的水手,,笑呵呵地接過客人手中的錢,,喊了聲“七老”。
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,,在船尾會意地笑了笑,,拿起錢,跳上岸,,消失在雨霧里,。
船頭,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伙計(jì),也哼著小曲在船頭燒起柴火煮起飯來,,不一會兒,,弄得滿船全是煙子。
客人想去烤火,,一時睜不開眼睛,,便坐在船艙里寫起信來。
“三根杉樹一并排,,三個大姐一樣乖,。旁邊那兩個我不要,中間那個跟我來,。”
不知從什么地方,,傳來一陣山歌聲??腿颂煜ち?,他聽得出,這是麻陽人的歌喉,。
他笑了笑,。心想自己三十一歲生日,在這么一個美的地方度過,,真是過得妙!
這一天,,按農(nóng)歷,是十一月二十九日,。
三十一年前,,他出生在湖南鳳凰一個軍人世家。
出生時,,他叫沈岳煥,。
大約一九一九年前后,在懷化當(dāng)兵時,,他才改名沈從文,。
二
我第一次到興隆街,是二O一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,,下午三點(diǎn),。
那一次是應(yīng)邀參加“名博大微看湖南常德站”活動。到了夷望溪才知道,,原來沈從文先生筆下的興隆街就在不遠(yuǎn),。
同行的常德市委網(wǎng)宣辦主任廖資水說,當(dāng)年沈先生經(jīng)常行走那條河,,就是沅江,,《湘行書簡》中不少地方,都在桃源境內(nèi)。
是啊,,就是沈先生的《湘行散記》中,,《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》、《辰河小船上的水手》,,也多是寫桃源的故事,。
第一次印象,興隆街陽光明媚,,可街上很蕭條,,馬路也坑坑洼洼。
水路交通時代已過去,,這里山高路遠(yuǎn),,一切都在預(yù)料中。
登上去夷望溪的游輪,,心情卻一下子變了,。
白居易說,春來江水綠如藍(lán),。可都是冬天了,,沅江的水照樣藍(lán),,藍(lán)得清澈,藍(lán)得純粹,,藍(lán)得暈眩,。
你看,那藍(lán)天倒影在江水里,,白云就在水中追逐,,綠樹便在兩岸揮手。就是那些飛翔的大鳥,,也能清晰地看得見它們空中的舞姿,。
游輪拖一條白色的水線劃破江面,但很快就被藍(lán)色的波浪抹平,。我站在船尾,,傻傻地望著這藍(lán)白之間的游戲,有一種不可言說的溫愛,。
這時,,只見一艘運(yùn)沙大船迎面而來,仿佛滿江沅水都被吵醒了,。那藍(lán)色波浪一波接一波,,不斷涌向兩岸,好像要溢出去了。
我們的游船,,雖早早地避開,,但仍然在搖動。開始像躺在搖籃里,,后來猶如微微蕩起的秋千,,好不愜意。
大約二十多分鐘,,游輪左拐,。
一座陡峭的石山出現(xiàn)在眼前,像一根巨大的筍子破水而出,。山頂紅旗招展,,三棟灰白色的廟宇格外醒目。
兩岸青山相對出,,這江中的尤物,,好像和岸邊的青山商量好了,硬是生生地?cái)D出一道碧幽幽的水谷來,。
同船的常德大咖張新民說,,這就是夷望溪了,也稱怡望溪,,有望之心曠神怡的意思,。
我笑著說,干脆叫遺忘溪算了,,這是被遺忘的山澗流水和世外桃源,。
當(dāng)然,還有讓游人樂而忘返,,遺忘了所有的痛苦和憂傷之意,,等等。
說實(shí)話,,我這些年行走中國,,去的地方也不少??删褪沁@個夷望溪,,讓人心里總是掛牽著。
夷望溪之美,,美在水,,水色溫碧,清澈透藍(lán);夷望溪之秀,,秀在岸,,綠竹疊嶂,,翠色逼人。
夷望溪之俏,,俏在石,。兩岸怪石,栩栩如生,。有的如大象飲水,,有的似靈蛇吐芯,有的像新月探云,,有的若麒麟戲水……
最能不忘卻的就是那水心寨,,青山似屏,絕壁如黛,,宛如伊人,,在水中央。
水心寨,,妙就妙在那上面至今存有廟宇,,什么時候修建?誰人出資?住過些什么人呢?
由于是集體活動,那一次沒能登上水心寨,,但夢中,,我常常在那里飛翔。
夷望溪,,真讓人忘不了,。
?三
沈從文先生來過夷望溪嗎?
二O一八年五月三十日下午,當(dāng)我到達(dá)興隆街時,,陳沅江說,,肯定來過,,而且沈老當(dāng)年停泊的興隆街,,就在夷望溪老碼頭。
六十二歲的陳沅江,,從小在興隆街長大,,后到電站工作,現(xiàn)在是夷望溪景區(qū)負(fù)責(zé)人,。
老陳出生時,,算命先生說命里缺水,他的爺爺,,一個一輩子在沅江的打漁人說,,那就干脆叫陳沅江。
老陳看過我的文章,,很熱情,,先是帶我參觀了沈從文先生紀(jì)念室,。沒想到在小小的的興隆街一角,竟有專門紀(jì)念先生的地方,。
走進(jìn)紀(jì)念室,,發(fā)現(xiàn)有沈先生生平簡介,還有他寫興隆街和曾家河的文字,,大大小小四間房,,有床有桌,干干凈凈,,令人感動,。
老陳說,沈先生在興隆街過了生日,,還寫了那么美的文字,,該銘記他。不過,,他當(dāng)年住的地方卻在夷望溪,。
見我不做聲,他說,,可以帶我去看看,。
我們沿沅江而上。蒼茫的深谷中,,白霧好像在拼命地往上竄,,雨網(wǎng)卻在使勁地往下罩。
一陣翻云覆雨,,那霧則變得溫柔起來,,抱著山頭,粘著深谷,,纏纏綿綿,,久久不愿離去。
我想起李白寫的“日照香爐生紫煙”,。
其實(shí)在洞庭湖平原向云貴高原過渡的武陵山區(qū),,即便在雨里,那云霧也仿若是從地下長出來的,,裊娜蒸騰,,令人心顫。
目的地很快到了,,老陳向一家農(nóng)戶借了把雨傘,,便帶我到了老碼頭。
碼頭正對著水心寨,,如今雜草叢生,,一片荒蕪,。
這就是沈從文先生八十四年前夜泊之地?
見我自言自語,老陳轉(zhuǎn)移了話題,。他說,,今天下大雨,要不也可以到水心寨山頂去看看的,。
不過在雨里,,一邊望著水心寨,一邊聽老陳講故事,,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,。
原來,水心寨又叫夷望山,,還在酈道元的《水經(jīng)注》有記載,,“昔有蠻民避寇居之,故曰‘夷望’,。”
公元一一三五年前后,,南宋時期,漢壽人楊么起義失敗入沅江逆流而上,,發(fā)現(xiàn)了夷望山,,并在此安營扎寨,改名水心寨,。
岳飛率追兵至此,,包圍水心寨,擊殺了楊么,。楊夫人哭訴求情在山寨削發(fā)為尼,,好超度雙方戰(zhàn)死的將士。
元帥動了惻隱之心,。楊夫人在當(dāng)?shù)孛癖娭С窒?,將水心寨改為水心庵?/p>
直到兩百多年后的明朝初期,湖廣總兵程可立遭朱元璋追殺,,逃至水心庵被收留,,后削發(fā)為僧,。
據(jù)說寺門曾有一聯(lián)出自他手:水流山海動,,心正鬼神驚。
沒多久,,又有人把水心庵稱作水心寺了,。
老陳說,無論是寺庵也好,,還是山寨也罷,,眼前這座水中之山上,,香火非常旺,直到上世紀(jì)六十年代寺廟被毀,。
上世紀(jì)八十年初,,寺廟得以回復(fù),有尼姑住,,也有和尚住,,不過多是白天在那,一到晚上,,大家都通通上了岸,。
水和電不方便,就是出家人也無法淡定,。老陳笑著說,。
不知老陳的話,是傳說還是演繹,,反正他說得頭頭是道,,我聽得津津有味。
要不是大雨滂沱,,我真想爬上水心寨去看看,。
四
對于沈從文先生夜泊興隆街在夷望溪之說,我始終持謹(jǐn)慎態(tài)度,。
一是在他所有的作品中,,至今我沒發(fā)現(xiàn)有夷望溪和水心寨的記錄。
八十四年前,,他在興隆街過生日,,給妻子張兆和連寫了三封信,也沒提及夷望溪或水心寨,。
在《湘行散記》中,,《辰河小船上的水手》一文,從時間節(jié)點(diǎn)判斷,,就是寫發(fā)生在興隆街上的故事,。
沈先生整夜與水手們在船上烤火聊天,還花錢請那個叫“七老”的水手上岸玩,。
如果對就在眼前的水心寨視而不見,,或見多識廣的水手們避而不談,幾乎不可能,。
況且那時候,,水心寺庵里還住著和尚和尼姑,文學(xué)大師的好奇心,,也不會不關(guān)注,。
還有,,現(xiàn)在的興隆街歷史本來就悠久,明代叫糊嘴溪,。大意是,,這里地勢平坦之地,吃飯糊嘴容易,。
直到水路經(jīng)濟(jì)時代來臨,,糊嘴溪人逐漸告別了農(nóng)耕生活,做生意發(fā)了財(cái),,建了大房子,,“興隆街”因此得名。
興隆街的老街在夷望溪嗎?值得懷疑,。
不過,,這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沈從文先生肯定經(jīng)過了夷望溪,,為什么沒有寫?也許是睡夢中,,也許真沒留意……
我如果沒有記錯的話,沈從文先生至少五次經(jīng)過這里,。
一九二一年夏天,,沈先生從芷江首次到常德,年底去保靖,。一九二四年秋天離開保靖去北京,,走的就是這條水路。
加上一九三四年那次從北京到鳳凰來回,,一共五次,。之后,隨著如今的三一九國道修通,,先生再也沒有涉水沅江了,。
可他寫得最美的依然是沅江和那些上游的碼頭,他牽掛最多的也是生活在那里的人們,。
直到上世紀(jì)八十年代,,黃永玉都還在繼續(xù)邀他,沿著他文章中寫過的老路老碼頭,,租兩條小船,,再走一次,如何?
按照這個計(jì)劃,,黃永玉和汪曾祺將陪沈先生前行,。一個說給他文章寫生插圖,,一個說給他做飯燒菜,。
隨后,,沈先生和汪先生相繼去世了,留下孤獨(dú)的黃先生,,這個夢,,也就沒了。
往事隨風(fēng)飄送,,把人的心刺痛,。
二O一八年五月三十日,我決定夜宿興隆街,。
盡管二O一五年,,興隆街鄉(xiāng)和凌津潭鎮(zhèn)合并,并取名夷望溪鎮(zhèn),。但作為曾經(jīng)鄉(xiāng)鎮(zhèn)府和老碼頭所在地,,過去的繁華還是看得到。
也許是在下雨吧,,大街上沒有夜宵,,沒有商攤,甚至連行人也沒有,。
一個人漫無目的走著,,身影被路燈拉得老長。
選家靠江的旅館住下,,推開窗,,江面漆黑,一只陽雀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憂郁地歌唱,。
雨,,越下越大。
未卜三生愿,,頻添一段愁,。
但愁歸愁,夷望溪,,我想我還是會來的,。
(完)
劉 明:男,湘西人,,湖南省散文學(xué)會會員,,在新華社、中新社,、人民日報(bào)海外版等單位奮斗10余年,。曾被評為新華網(wǎng)十大名博、感動家鄉(xiāng)十大人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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